我把不破山的遭遇,又原原本本同月离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这一天净是说话了,把我累得不行,尤其这段故事,我已经给五个人各讲了一次,这是造了什么孽。

    我说完,月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应,自顾自地沉思。

    “几年未见,沈落已经变成这个地步了吗……”他低声道,“当年山祖所说的,终于还是应验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既然早知道他心地恶毒,为何不当时就做些什么?”我忍不住说,“就这样随便放他下山?不能把他关起来吗?或者……或者……”

    我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口。

    “或者把他杀了?”月离笑笑,“你不必介意,但说无妨,目睹过这一切后,你有想杀他的心,我能领会。”

    他喝口酒,又说:“但那时的他,也并没做过坏事,只是所思所想背离了玄师的道义,不能仅仅因为这样就动手责罚。而且山祖虽斥责他,逐他下山,但仍旧期望,他尝尽世事后,能改变想法,终有一日可回到正途。”

    他叹口气。“只是没想到,他在他的路上,越走越远,还有了屠灭人世这种念头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现在你知道了来龙去脉,可有想到对付他的办法?”我问。

    月离喝了口酒,又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还没同他交手,想这些还太早了,”他说,“当务之急,还是先找到他的行迹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他凝神听了听。“嗯,来得刚刚好。”

    我还想问什么来得刚刚好,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些声响,不多时,林木高处飞来一只大鹰,紧接着,又从林子里蹿出一条大黄狗。

    那鹰抖擞翅膀,落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根枝桠上,那狗也跑到月离近前,驻足站定。

    “苍黄,你晚了。”月离头也不抬,微笑着说。

    “是你自己约的时辰,我可没说一定守时啊。”一个男声说。

    我看傻了,狗会说话?

    而且,是和鹰同时出声的?

    “你别吓到这位姑娘,”月离说,“快现人形吧。”

    接下来的事,又超出了我的理解。只见那只鹰振翅落下来,正落在黄狗头顶,随即,一鹰一犬幻化在一处,变成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是一个身形枯瘦的男子,手脚颀长,像是一辈子都没吃饱过饭。他没料到会遇见我,拘谨地点了点头,算是打声招呼。

    “姑娘见笑了,”月离说,“这便是恩义堂午支的统领,苍黄。”

    “他怎么——”我一时语无伦次。

    “他修的是旁门左道,”月离解释,“可以同时变作一只苍鹰和一条黄犬,还能分头行动,鹰在天上,犬在地上,只要他愿意找,没什么可以逃过他的眼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是旁门左道。”苍黄不满地咕哝道。

    “那你问问这姑娘,何曾见过你这么邪门的法术?”月离呛他。

    苍黄撇撇嘴,没说话。

    “哦对了,她便是我和你提过的,那位遇见沈落的玄师,”月离随手一指我,“白有灵。”

    “年纪这么小?”苍黄惊异,“怎么从沈落手中活下来的?”

    “你管呢,”月离说,“沈落的踪迹,可找到了?”

    “找到了,”苍黄正色道,“在抚阳以北的慈言山,离这里不远,不出三日即可抵达。”

    “没跑很远吗……”月离想了想,“其他人呢?”

    “垂青在追他,”苍黄说,“还有五人分路接近,预备合围,加上你我,十一人里已到了八人,剩下三人都得到了消息,已经启程,应该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你们早有计划?”我问。

    苍黄看看月离。“你没和她说?”

    “太麻烦了,”月离耸耸肩,“一两句又说不清。”

    ……那你就不说了??

    是多懒啊?

    “人齐了,那我们也动身吧。”月离把酒喝光,站起来,“苍黄你先走,我带着这位姑娘还有……这位小爷,一起前往,有变故随时传书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“小爷”,自然就是九枝。

    “妖怪么……”苍黄皱眉端详了一下九枝,但没说什么,重又变作苍鹰和黄犬,分头去了。

    “走吧,二位。”月离冲我和九枝招招手,径自走上出林子的路。

    我带九枝追上他。“这样来得及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来得及,”月离道,“两日到抚阳,出了抚阳,旁边便是慈言山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,沈落不会跑吗?”

    “不会,”月离说得笃定,“我想,虽然你说你没能伤他分毫,但他一定伤了元气,不然不会离了不破山这么多时日,才只走了这么点路。他大概是要在慈言山恢复力气,短时间内跑不了。”

    这倒是中了元卿的猜测。

    啊,所以我这么厉害的吗?

    “但你方才说,你们有十二支玄师,那就该有十二位统领,”我想想,又说,“为何苍黄说的,却像是只有十一个人?”

    月离沉默半晌。“还有一人,来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她还在云鸣山深处,正领罚。”

    “领罚?做了什么?”

    月离又默然一阵,忽然问我:“你知道’借腹遗子’么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没听懂。

    “借腹遗子,”月离说,“是一道禁术,可以将自己腹中的孩子,移到另一位女子身上,由这位女子把孩子生出来。”

    我听得一惊。“还可以这样?”

    月离点点头。“这是有违人伦道义的事,只在山上古书中有记载,这些书平日里只有堂主可翻阅,寻常玄师不许轻动,并没人真的做过,但她还是偷偷学会了。”

    既然是生孩子,那这人肯定就是女的了,“她……是和你一样的身份?”

    “芳岁,”月离说,“她名唤芳岁,是卯支的统领。”

    提到芳岁,他神情有些复杂。“她怀了身孕后,原本瞒着山上众人,暗中施了借腹遗子的法术,但后来还是被山祖看破,除去了她统领之职,又罚她站在山后瀑布下,日夜冲刷,一年为期。”

    一年?你们真够狠的啊……

    “可是,既有身孕,生下来便是了,为什么要罚她?”我又不懂了。

    难道云鸣山不让生孩子?这得是一群什么人?

    “若是普通身孕,自然不会,”月离说,“但她怀的,是不该怀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又道:“沈落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……啊?

    “她和沈落……”我不敢想了。

    “事后想来,二人最初生情,该是七年前,沈落还在山上那时,”月离道,“只是藏得太深,一直无人知晓。沈落下山后不久,芳岁便发现自己有孕,悄悄瞒下来,待山祖得知,已经晚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孩子呢?”

    “还不知道在哪里、由谁生下。”月离说,“山祖该是知道的,但山祖不说,我等也不该问。”

    “芳岁自己没说吗?”

    月离苦笑。“自事情败露后,她始终一言未发,让她受罚她便受罚,一句怨言都没有。起初因何对沈落动情的、如何同沈落来往的,她也从没提过。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……为了护住那个孩子吧。”他又道。

    “沈落知不知道?”我接着问。

    “他应该是知道的,”月离说,“我还以为,他四处行走,一部分缘由也是为了把孩子找到,但现在来看,他没有这层意思。”

    我说不出话了。想不到在云鸣山,还发生过这些事。

    “真是傻啊,”月离叹道,“我下山前,芳岁还私下传书与我,求我放过沈落一命,还说他一时迷途,有她和孩子在世,终归能幡然悔悟。七年,此人七年都未曾见过她一面,她竟还觉得,沈落对她有心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这样想,也没办法吧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月离侧脸看我。“何意?”

    “她一定早知道,沈落骗了她,”我说,“沈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,利用她罢了,但如若不说服自己,她又该怎么活下去?”

    我想到不破神君,又想到宣阳城的秀元,她们当初也是这样想的,女子不傻,男子有无真情实意,她们何尝看不出?等着等着等不来,也该懂了。

    可世间都道,寻个有情儿郎,便是女子一生之幸,就算察觉被蒙骗,又能如何?只能一再自欺欺人,抱着那点希冀劝慰自己吧。

    这一点我原是不懂的,近日慢慢想通了,有错的,并不是她们。

    “你们……该把芳岁放出来。”念及此,我大着胆子说。

    “却是为何?”

    “是沈落哄骗了她,不是她的罪过,”我说,“沈落才该千刀万剐,你们不先去抓沈落,却对无辜女子下手,才是背弃了道义。”

    月离哑然,良久,他才开口。

    “这我倒没想过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们自然不会去想。身为男子,女子心里如何,你们从不会试着了解,你们更不会有诸如此类的遭遇,”我说,“你也只是觉得她生了恶人的孩子,还执迷不悟,很可怜,并未真正想过,这一切的根由,究竟在哪里。”

    月离低头沉思一阵。“山祖说你和寻常玄师不一样,果然是不一样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山祖知道我?”我愣住。

    “不然我怎么会专程在城外等你?”月离说,“是山祖叫我来的,他早就知道你,也知道那一位。”

    他冲着九枝扬扬下巴。九枝又在吃干粮。我本来不想给他的,但他哭诉之前那一块被他扔在地上,弄脏了,不能吃了,只好多给他一块。

    “谁知道我?”九枝含混不清地问。

    “你吃你的。”我说,同时心里渐生疑窦,山祖居然知道我和九枝?他是什么样的人?

    月离看出了我的困惑。“等事情了结,我带你上山,”他说,“山祖也想亲眼见见你的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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