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句话,若君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“秃驴你说什么?”她哂笑,“我死了?我好端端地站着,如何就死了?”

    “他没骗你,”我说,“若我所料不错,你该在前两日,阳寿便尽了。”

    若君怔了片刻。她看看自己的手。“怎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你那位宗亲教你的,究竟是何种术法,”我说,“但我想,这种术法想必极耗元气,不论是召集妖物,还是用头发驱使妖物,都在损害你的寿命。”

    我又叹口气,道:“他授与你的,是不该用的邪术。”

    若君面无表情听着,半晌,自己笑了。

    “难怪,被你的法器刺穿,我却不觉得痛。”她说,“我还以为,是我入了更深的境界。”

    “之前在山上,帮你取下法器的时候,我就察觉了,”我强忍着心底的难过,说,“你没有流血,也没有活着的迹象……换言之,你的寿命已经用尽,这段时间,只是靠信念撑着。”

    天知道这番话说出来,用了我多大的气力,我一拖再拖,只是实在不忍告诉她,她为了找回碧遥,孤身离家,弃掉了所有,连命都用上了,却在大仇得报的当前,走到了尽处。

    “即是说,我无力杀掉他们了,对么?”若君望着跪倒一片的村人,柔声问。

    我勉强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真可惜啊,”若君自顾自说,“就差一点点了。我还想为何从方才开始,眼睛便有些看不清。”

    她仰起脸对着我。“你能救我么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哪怕片刻也好,”若君热切道,“只要给我一丝力气,让我能再驭使一次妖怪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她指指九枝。“他不是妖吗?他总能做到吧?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给你注入过一次妖力了,”我说,“就在给你打理头发的时候,让你至少可以亲眼看到村人伏罪,更多的,我确实没有办法了。”

    若君懂了我的意思,她没再坚持。况她再坚持也无用,我先前借着九枝身上的藤条,给她灌进了一些妖力,护着她元灵不散,如今妖力已去,她连手都快举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对了,你名字是什么?”她忽然问我。

    “有灵,白有灵。”

    “有灵……你骑过马么?”若君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……没有。”

    我心想怎么问起这个,她后面说的话让我明白了。“真想再和碧遥一起,骑一回马啊……”若君眼看着北边的方向,说,“我们十二岁就从家里偷马出去骑了,跑了很远才归家,碧遥不敢骑,我把她抱上去的,那时候,我们都还很好看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着,身子一寸寸枯干下去,仿若化成了一个苍白的纸人,长长的白发也根根断落,散了一地。

    “碧遥,你再喊我声姐姐吧,姐姐就在这里的。”她又道。

    九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,才想起来这里怎会有碧遥。若君是已经恍惚了,不知此刻,她眼前是什么。

    “姐姐来晚了,”若君说,“姐姐早来几日,一定可以带你回家呢。都是我不好,我不该觉得你死了,得知你坠下山崖那天,我就应该来找你……”

    如慧哭了。他一边低声念着“阿弥陀佛”,一边满脸是泪。真不是个好和尚,居然还有七情六欲。

    “有灵,你答应我,莫要放过他们,好么?”若君似乎又恢复了神智,她叫了我的名字,瞪视着不远处的村人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我一口答应。

    “还有,”若君接着说,“碧遥残余的尸骸,不知他们埋在了哪里,你可否帮我找一找?”

    我又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若君笑了笑,身上开始出现裂痕,一瞬间,我想到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若君,你快答我,”我说,“你家那个教你邪术的宗室,他叫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叫什么……”若君快睡着了,“他叫……沈落。”

    沈落。我暗自记在心里,直觉告诉我,这个人,远没有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这是若君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。她闭上眼,肉身整个粉碎,被风吹远,只余下地上一丛如雪样清白的长发。

    我把长发收起来,放进怀里。

    “娘子……”九枝在一旁不无担忧地盯着我。

    “我没事。”我对他笑笑。我还有事要做的。

    我站起身,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慌张的村人,向他们走过去。

    “有灵,”和尚说话了,他用力摇摇头,“不论如何,不可对人开杀戒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我走到村长身前,问:“碧遥的尸骨,你们埋在哪儿了?”

    村长指指村子东侧。

    “东边山口,一颗枯树下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“若君已死,我也不会对你们下杀手,你们可以进村了。”

    村长愣住。几个村人以为逃过生天,面上露出喜色。

    “谢姑娘饶命——”

    “莫急,”我说,“不过吧,若君死了,村口这些妖怪,就没人管了,我也不知怎么收拾,只能先留在这。”

    村人一下又慌乱起来。因为若君是死了,妖怪们却活了,正四处乱转,嗅着人的味道,看也知道,肯定是没有善意。

    “姑娘你——”村长张口结舌。

    “不能怪我啊,也没人教我这招术法,我爱莫能助,你们要是有法子,可以试试往外跑,只是……”我弯下身,“能跑多远,那就不好说了。”

    我笑意盈盈。“我不可对人出手,但从此这村子便与外隔绝,生死祸福,你们自己担着吧。”

    言罢,我扭头往回走,假装听不见身后村人们的告饶。

    “啊对了,关好家里的门,妖怪饿了,也许会进村哦。”

    扔下这句话,我三人径自离开。有九枝在身侧,自是没有妖怪敢于靠近,但没了掣肘,这些三头五眼的邪物渐生暴戾,一只只放声咆哮,如雷响彻漫山遍野,遮蔽了村人哭天抢地的高喊。

    再走远些,就彻底听不到人声了。

    去时的路比来时好走,但三个人谁也没心思交谈,只顾闷声赶路。

    “和尚,在想什么?”走出去一段,我看如慧一脸若有所思,问他。

    “贫僧在想,”如慧答,“这个沈落,是何等人。”

    我也想知道。他家人怕到要把他从族谱除名,这人走得必然不是正道,他教若君的术法,我也是闻所未闻,处处透着诡异。

    想起来宣阳一字坊,大光真人提到过一个外道方士,潞城许家也遇到过,宣阳方家也遇到过,难不成是同一个人?

    还是同一伙人?

    正想着,九枝拉了拉我衣袖。

    “娘子,若君……”他连说带比划,折腾半天我才弄明白他是何意。

    他是担心若君这么死了,魂归地府,要为生前的所作所为受责罚。

    我却没想到,思来想去,好像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。

    但要把他唤出来,估计又要得罪人了。

    我心一横,用最小的声音念了句:“姓崔的给我滚出来。”

    这是此前阎罗教我的,我本来以为不会用到,没想到这么快便用了。

    不过阎罗还真的说话算话,我话音刚落,身边就冒出了一个白衣男子,吓了如慧和尚一跳。

    崔判官还是那副模样,青丝及地,双目微合,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有灵姑娘,唤我何事?”他轻声问。

    “那个,大人不要生气啊,”我赶紧说,“是阎罗那混账教我这么喊你的,绝非有意冒犯。”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崔判官仍是笑,“姑娘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我稍微放了下心。

    “也不知会不会麻烦你,”我说,“就是……方才该有个女子的魂魄,下地府去了,她生前用了邪术,细论起来算是有罪过的,但我保证她是好人,情有可原,不知能不能请大人关照她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沈若君,是么?”崔判官问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“地府万事,都逃不过我眼,”崔判官笑着说,“不然我便是渎职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,可以么?”我恳切道。

    “可以。”崔判官说,“她还有个在世时的姐妹,名叫雷碧遥,是么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雷碧遥生时遭了太多难,已转世去了,”崔判官道,“不过来得及,我差人速送沈若君过奈何桥,该可赶上。既是如此,来世,便还叫她二人,重做一对姐妹吧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大人!”我喜出望外,原想说能让若君在地府少受些罪,就很好了,不想崔判官还这么善良。

    “不必谢我,”崔判官说,“这亦是我分内之事。”

    “那便叨扰大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好,”崔判官轻轻摇头,“姑娘日后再需我帮手,随时唤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却没走,而是转向了我身后。“那边是如慧法师吗?”

    他认得如慧?

    如慧却不认得他。“是贫僧。”他恭敬道。

    “吾乃地府判官,”崔判官说,“只是顺道提醒你一句,你身上的杀孽,如今还未消,仍需多积些善缘,不然待到入了轮回,就算有有灵姑娘的面子在,我也不会轻判的。”

    杀孽??

    我不敢细问,崔判官也未详说,对我三人颔首,自己走了。

    “和尚,你杀过人啊?”重走回出山的路,我忍不住问。

    这和尚,天天劝我莫动杀心,敢情你自己手上沾过血?

    如慧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“在哪儿杀的?为何杀的?”我连声问,“你该不会是杀了人,才云游天下,偿罪来的?”

    可任我如何问,如慧就是不肯开口,一路直走到山口近处,他忽然停步。

    “前方可是碧遥姑娘的埋骨之处?”他道。

    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看见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。树下有一片新土,还带着翻动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“应该是了。”我立刻忘了如慧的事,几步走上前。

    不知坟有多深,我也不便打扰逝者,只小心挖了个浅坑,将若君遗下的那些白发,仔细埋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若君,碧遥,”我说,“你二人都将转世,地府判官也已许了照料你们,那就来世再做姐妹吧,这一回,可莫要再分开了。”

    “娘子,你来看。”我话音刚落,九枝在树前喊我。

    我绕过去,才看到,这棵不知枯败了多久的树上,竟生了一朵小小的白花。

    “是茉莉。”九枝说。

    茉莉啊……我记得若君说,她和碧遥出生时,院墙上开的也是茉莉,过了这许多年,那棵茉莉树,应该长得更大了吧。

    也许现在也正开着满树的花,风一吹,满院如雨,只是当年那两个执手看老的少女,都已不在了。

    我在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,九枝又拉我衣袖。

    “娘子,若君,欢喜碧遥么?”他问。

    我没回答,他心里该懂的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良久,我说。

    过了山口,按当初山神说的,往北走,就是往宁安的路了。

    如慧想也没想就抬起脚,被我一把拉到身后。

    “还是我走前头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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